抱疴弃疗

把兔崽子养成笨蛋团长是怎样的体验(二十八)

  高劲的嘴半张着,像一只可笑的金鱼,他僵硬地扭过头去,发现谁也没比他强多少,他的营副眉毛脱了眶,神威脸上挂出刻板的微笑,所有人都看向阿伏兔,而阿伏兔右手紧攥着左边的斗篷,嘴巴抿成了一条直线,神色说不出的诡异。

  

  那女人抬起头含着眼泪望了阿伏兔一眼,再俯下去时便哭得更加撕心裂肺,那男人仍定定地戳着,手悬在身前,仿佛在等阿伏兔主动过去让他拍上一拍,好上演一出标准的浪子回头以及父慈子孝。

  

  但阿伏兔就跟生了根似的站在原地,并且一副见了鬼的死样子。

  

  相别十年有余,那个总是教训他“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的男人脊背都已经佝偻了。他的母亲,原先是多么爱美的一个人啊,如今憔悴得双目眍䁖,脸上的粉底被鱼尾纹划出一道道裂谷。

  

  他们一定非常重视今天的场合,所以来之前精心打扮过,身上的衣服一看就知道不便宜,发型也被梳得一丝不苟,阿伏兔甚至能闻见空气中男士香水和女士香水混合起来的怪味。这两个已过半百的中年人仿佛遵从了一切他们能找到的着装礼仪,细致到左侧驳领的扣眼应该别上一个小装饰这种细节都没落下,包括领带夹的位置、领带的长度在多少合适、口袋巾的颜色和叠法怎么才和整体最搭……阿伏兔能想象到他父亲是如何严谨地查找这些知识,他母亲也许也帮了忙,他们总是那么热衷这些,就像以前他想穿着夜兔服装出门时被训斥的:要体面、不能丢人、看看人家是什么样!

  

  这种联想令阿伏兔意识到他自己此刻是个什么挨骂的德性:拖把一样的头发、胡子从下巴一直连到鬓角、早已忘记穿了多久的旧制服,活像个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流浪汉。但他最终还是向前了一步。

  

  然后他母亲脱离了自己丈夫的胳膊,跌跌撞撞地扑过来抱他,大声嚎啕着:“你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不回家!多少年了啊,你怎么就那么狠心呐……”

  

  阿伏兔拘谨地扶住自己的母亲,尽量让左半边身体往后拉开距离,可他母亲执意不肯放他,并且伸手去抓他的左臂,结果自然是抓了个空。他母亲浑身一震,发疯地掀开他的斗篷,捞起那根软垂的空袖子,呆呆地看向阿伏兔的脸。阿伏兔把眼睛移开了,于是他母亲开始捶他,拳头胡乱落在他胸上肩上,伴随着歇斯底里的哭声:“你干什么去了!你把自己搞成什么样了啊你!”

  

  他的父亲眼圈也红了,大概是为了避免失态,从鼻子里重重出了一口气。

  

  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

  

  阿伏兔心想他也许是应该愧疚的,但他只感到尴尬,他在父母殷殷期盼的目光里与这一切格格不入,他问:“你们就是梅莉星特使的夜兔顾问?”

  

  他母亲抹着眼泪:“这不都是为了见你!你知不知道,为了见你一面,有多不容易!”

  

  神威把他们推了进去,他说阿伏兔应该好好和家人叙叙旧,为此还特意给他们开了包厢,于是阿伏兔很快就从尴尬地站着变成了尴尬地坐着。没有了所谓的外人,阿伏兔的父母看上去多少放松了一点,他父亲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但他不是为了喝水,只是为了表示他要开始训话了:“哼,当年那么有出息,还搞什么留书出走,我以为你上什么地方发财去了,结果就当个海盗?”他母亲推了推他父亲:“别说了,别说了。”他父亲将杯子磕到桌子上:“你不看看他现在都什么德性了!那胳膊怎么回事?”

  

  阿伏兔低着头:“刀剑无眼。”

  

  他母亲忙道:“没事的,回去装个假的,梅莉星的医学技术可发达了,我见过别人用,和真的一样的!”

  

  阿伏兔说:“我定好了,过两天就装。”

  

  他父亲一脸阴沉:“你这个身份到不了梅莉星,是哪定的破烂货?”

  

  “不能说。”阿伏兔恹恹地解释:“毕竟是海盗,行踪不好公开。”

  

  他父亲更加生气:“跟我们这装什么大尾巴狼,你有几斤几两,当个破副团长,就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他母亲便劝:“好不容易见到孩子,你干什么呀!”

  

  阿伏兔不看他们,他死气活样地盯着地板上的花纹:“不是个人物,但能好歹让父母挣上一官半职。”

  

  一只茶杯连带着里面的温水砸到阿伏兔头上,他母亲尖叫:“他都这样了你还打他!”他父亲愤愤而谈:“你听听他说的那是人话吗?我怎么养了这么一个畜牲?咱们家也不是富人,你我辛辛苦苦在外面拿命挣钱,供他在梅莉星上学,不就是希望他将来能有出息,不必走咱们的老路,能在梅莉星落下脚?可他呢,自甘堕落!”

  

  阿伏兔沉默,他今年都三十二了,他父母仍拿他当一个叛逆期的孩子。他母亲坐在他身边给他擦干头发上的水,摇着他的胳膊谆谆叮咛:“你别当海盗了,跟我们去梅莉星,弗雷先生说了,他愿意给你提供个好职位,只要你肯做事,在梅莉星什么没有啊?不比你当这个海盗强多了!明天正式谈判,你别犯傻,给弗雷先生留个好印象,知道吗?”而他父亲则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听你母亲的,一个破海盗能有什么前途,好不容易给你争取到去梅莉星的机会,你自己放聪明点,别给我们丢人。”

  

  他的父母真是太爱他了,到现在还在为他计划着前程,他们是真的觉得是对他好,真心认为“梅莉星”三个字就足够证明他们对他有多好,所以阿伏兔能说什么呢?他到了晚饭时间才终于脱身——以奉承团长的借口。

  

  但他其实一点都不想去跟他的同僚们吃什么晚饭,他不想被人用看耍猴的眼光看着,然后被逼着发表认亲感言。于是他钻进了会所内部的靶场,准备练练手艺。当他打到第八颗子弹的时候,他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他没回头,瞄着靶心问道:“我牵着两个顾问那么久,你看出点什么没有?”

  

  神威笑眯眯地看着阿伏兔击中十环,眼睛亮亮的:“特使吗?一只傲慢的大公鸡。不过那个无所谓,你那边呢,完全没有和好吗?”

  

  阿伏兔放下枪,难得直白地自暴自弃:“别幸灾乐祸啦,你知道他们是干什么来的。”

  

  神威更开心了:“大公鸡让他们拉拢你?他们真那么干了?哎呀,这大公鸡也算有心了,不过说起来提督明明是我,怎么就没人给我送爹妈呢?”

  

  阿伏兔吐槽他:“要真有人能把你爹给送来,我倒要佩服他呢。”

  

  神威笑了两声,扯住阿伏兔往外走,说道:“行了,别自己窝着生闷气了,我带你看西洋景去。”

  

  阿伏兔对什么西洋景一点都不感兴趣,今天这么一出戏,他自己都快成个西洋景了,还看什么西洋景啊?但因为神威很有兴致,他便也不免生出些好奇来。他随着神威穿过走廊,乘电梯下到会所地下,刚一踏出电梯间,周围就好像换了个世界,原本通明豁亮的大厅瞬间变得暗沉沉地,五颜六色的彩灯交相辉映,搅和出一种令人晕眩的光效,暧昧的音乐声像是妖精的低语,一下下搔动着听者的鼓膜。

  

  “地下酒吧?”阿伏兔不适地眯起眼睛,他实在是没什么关于此类场所的经验,“有钱人还喜欢这种东西?”

  

  神威一副久经世故的大佬模样,抬手拍了拍阿伏兔的肩膀:“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性冷淡的,阿伏兔。”

  

  阿伏兔哭笑不得:“我什么时候性冷淡了?”

  

  神威俯过身子,煞有介事地耳语:“一个成年男人,不谈恋爱、不约炮、不泡吧、不看A片……如果不是性冷淡,那就只能是同性恋了,你该不会……”阿伏兔一把推开他:“我洁身自好,不行吗?”神威微笑:“行,行,行。要保持下去哦。”

  

  此时正值七八点钟,若是外面的酒吧,还远不该到最热闹的时候,但在这里,也许是因为更为便利的缘故,已经有不少顾客聚在一起喝酒聊天了。神威一马当先从散客区后方的阴影里绕过去,那里是中央舞台正对着的一片区域,台上有一群衣着火辣的曼妙女郎正在表演,随着气氛越来越热烈,场下不时响起轻浮的口哨声,还有些人在怪腔怪调地哇哇乱叫,也不知在闹些什么。

  

  神威示意阿伏兔看当中一个翘着二郎腿踞于沙发之上的金发男人。

  

  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天人,穿着一身随意的白衬衫,靠近领子的扣子解开了几颗,右手端一杯啤酒,左手搭在扶手上敲来敲去,整个人看上去百无聊赖,有一种成功人士特有的慵懒。但他的这种慵懒颇有些刻意卖弄的味道,因为他旁边还坐着好几个年轻漂亮的女人。那些女人一脸梦幻地听着那男人侃侃而谈,在恰到好处的时机发出恰到好处的赞叹,配以夸张的动作和晃动的胸脯,于是那男人更加慵懒地靠近沙发背里,呷一口啤酒润润嗓子,左手无意般划过离他最近的女人的手臂,那女人痴笑着扭动身体,那男人也礼貌地笑,然后一本正经地继续他的演说。

  

  “我觉得我们不该给地球带去太多现代的元素,如今整个世界都是高楼大厦,有什么意思呢?地球被发现得晚,位置又那么偏远,简直是一片天然的净土,我们应该保护那里的原始风貌,维持世界文明的多样化,这很重要。我曾经到过地球一次,那里真的很迷人,建筑讲究空灵,衣服层层叠叠,漂亮又独特,无论男女都非常有礼貌,总是会向你鞠躬。他们有一种叫做‘武士道’的观念,所以全都很忠诚,而且他们还信仰一种多神教,认为万物都有其灵性,这使那里的人普遍淳朴又善良。这么可爱的地方,我们应该让他们保持下去才对,可惜现代社会的污浊气息已经伸向他们了,都怪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真是文明世界的悲哀,难道金钱、汽车、工厂这些东西比精神世界的充实平和还重要吗?而且地球原本可是没有污染的土地啊,在那种处女地上建设工业,天啊,这是罪恶!”

  

  阿伏兔摸了摸下巴:“一言难尽。你不会打算告诉我这就是特使吧?”

  

  神威笑着点头:“就是哦。你爹妈不在,其他的那些便衣保镖就是一群废物,我想看看传说中的梅莉星特使是个怎样的人物,于是就找过来了,结果吓了一跳呢。像不像大公鸡?”

  

  阿伏兔也乐了:“有点意思,我倒想听听他对夜兔怎么看。”

  

  神威道:“这还不简单!直截了当地去问不就得了,反正看他一脸傻气,就算站在他面前,他也不知道我是谁吧?”他说完话,还真要往前走,阿伏兔把他拉到沙发上,说道:“你可饶了我吧,明天还要谈事呢,消停消停,好不好?我可不想再闹出什么乱子来了,而且他带着两尊‘大菩萨’呐,我是真不想跟他打交道。”神威本来就是逗他玩,见他告饶便已舒心了,晃着两条腿笑道:“大菩萨?对父母嘴都那么欠,你小时候没少挨揍吧?”阿伏兔反驳:“才没有呢!”他话音刚落,冷不防领口一紧,被神威一把扯了过去按到身边坐着。

  

  “干什么?”阿伏兔对神威突如其来的行动充满了戒备。

  

  神威一脸无辜:“刚才有保镖在注意咱们了。”

  

  阿伏兔用余光瞥了一眼,果然见几个天人朝他们看过来。“要走吗?”他问。

  

  神威提议:“再听听看?”

  

  此时他们的脸距离不到二十厘米,神威看到阿伏兔额角上已经不明显的淤青,忍不住伸手碰了碰:“还是挨揍了嘛?”由于他的动作,导致两人的距离更近了,阿伏兔感到神威的发丝拂过他的脸,痒痒的。“算不上,茶杯而已,就是随手那么一扔……”阿伏兔语无伦次地解释,他急于摆脱这个过近的距离,趁他还没有丢人地脸红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在发热,神威也在发热,而且神威柔软的嘴唇就在他面前一开一合,他没法不去注意那个。然后神威离他更近了一点儿,他听见神威轻声说:“我们这样像不像一对狗男男?”阿伏兔真想说“像”!但他太紧绷了,不能开口说话,他不能放松,怕自己忍不住往前凑。不过神威也没有等他回答,自言自语道:“这样就不会引人怀疑了吧?”

  

  阿伏兔还没反应过来,神威就已经抱住了他,他浑身僵硬,手脚都不知该放在哪里,等他发现的时候,他的手已经落在了神威肩上,神威误会了他的动作,瞬间收紧了臂弯:“别动,会被看出来的。”阿伏兔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他觉得他们简直可笑得要命,明明是两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海盗头子,可却连拥抱的勇气都需要谎言来给,说出去谁能相信呢?他放纵自己揽住神威的身体:“这样就不会被看出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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