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疴弃疗

把兔崽子养成笨蛋团长是怎样的体验(三十四)

  第七师团的舰船内飘着一片乌云。灰扑扑的晦气自每个人的头顶升腾,汇合在一起,空气沉重得仿佛混进了铅粉,连走路抬腿都显得格外费劲。团员们拖拉着肢体挪动自己,比蹩脚的提线木偶还要垂头丧气。

  

  他们头脑空空,此生从未思索过复杂问题,当海盗是他们的工作,战斗是他们的乐趣,他们为恶而不知恶,并不认为自己该死,他们大多数人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死亡忽然就离他们如此之近。他们成堆地挤在一起讨论谁能活下去,并不抱希望地拜托同僚能记住他们的遗言,有人希望自己死后别人能替他去看看家人,其他人都答应着,其实每个人都知道,他们马上就会忘到脑后,再也想不起来。他们只是一群连别人叫什么都记不清的互相用外号称呼的恶棍而已。

  

  阿伏兔和神威通过视频给全体官兵开了个会,先登场的是阿伏兔,他虽然自己情绪也不稳定,但毕竟笔头子上的事做得多了,自有一套完备说辞。他先是安慰了一下团员的心情,叫他们不要灰心,要养足精神,又鼓励他们待下次交手时为死难的兄弟报仇,陈词十分慷慨激昂、情真意切。然后神威上台,一来就扫空了阿伏兔塑造的悲壮气氛,脸上带着自信的微笑,告诉那些颓丧的团员们,他们还能打,春雨那些废物不过是一群臭鱼烂虾,只要成功登陆春雨的舰船去打甲板战,他们可以稳赢。

  

  说实话阿伏兔一直惊讶于神威的领导力,他往那一站,就算是说他们能趟凭平全宇宙,也能有不少人信他。比如此时此刻,神威说他们能赢,阿伏兔真的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说的没错,尽管他知道要跟春雨打甲板战根本不可能,春雨又不傻。

  

  全体会议过后是珍贵的战前休憩时间,阿伏兔本想留在舰桥盯着春雨动向,却被神威赶走了,说那种事情自然有该干的人干,让他回去歇一会儿。阿伏兔问:“那你呢?”神威说:“我也要睡觉啊,接下来可是硬仗,不好好养精蓄锐的话,就太不尊重对手了。”

  

  此时正好旁人都离得远,不用考虑影响问题,阿伏兔低声苦笑:“能不能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每回你一说尊重对手,我们准得倒霉。”

  

  神威轻笑:“那是因为只有强者才值得尊重嘛。”

  

  阿伏兔讽刺他:“不是臭鱼烂虾吗?”

  

  神威说:“论作战能力他们就是臭鱼烂虾。不过对面的新头领倒真是个狠人,必须要尊重一下。”

  

  那个未曾谋面的春雨新提督何止是个狠人,简直就是个疯子。南天楼爆炸的火光又在阿伏兔眼前烧起来,六千多具尸体的阴影在里面扭曲成诡异的形状,然后渐渐变成一片虚无。可那片虚无不安静,他们全都在说话,说得乱七八糟南腔北调,和他们活着时候一样吵。

  

  阿伏兔听不清那帮死人在说什么,他想从里面找到他认识的人,他看见弥罗,那家伙还是吊儿郎当的老样子,嘴咧得能看见牙龈,好像在嘲笑他的不安。如果死了就不用受这份罪了呀,他现在欠着六千多条人命,背后还有随时会死的六千多条。

  

  “你觉得我们真的能赢吗?”阿伏兔问,他想听神威说能赢,只要神威这么说了,他就愿意相信。

  

  但神威摇了摇头:“做我们该做的,反正在战斗结束以前,我是不会认输的。”

  

  于是阿伏兔懂了,这次是连神威也没有把握的一仗。

  

  从指挥室出来,舰船狭窄的钢铁走廊里,换气系统导致的带有机器味道的热风呼呼地闷在人脸上。阿伏兔顺着墙壁往前走,他不想马上回房间,也不知道该往哪去,如此走着走着,突然想起他其实还有一个人可见。

  

  他调整了方向,准备前往中级军官舱室,打算尽情地损左贺一顿。阿伏兔可以确定,左贺肯定哭过了,不管是因为怂还是因为死的那些同袍,他可以就这两点分别挖苦,讽刺左贺没用的眼泪,告诉他其实根本没人拿他当兄弟,他哭也是瞎哭。

  

  但是阿伏兔没有去成,他路过休闲区的时候被路禾的大嗓门拦住了。

  

  那个口无遮拦到阿伏兔想不通他怎么还活着的混子照例与十几人围坐成一堆,一张歪嘴口沫横飞:“我算看透了跟你们讲,咱们这些人,在上面眼里就是炮灰!还叫咱们报仇呐,也不看看春雨现在什么排面,咱们什么排面?非他妈跟春雨作对,那不是老太太上吊,活够了!要我说,咱也别等春雨追过来,就现在,一人弄个登陆舰,撒丫子算了!谁还有空追咱们不成?”

  

  阿伏兔站得老远,抬手就是一枪,子弹打在路禾脚边,啪地一声弹开了。

  

  “战前动摇军心,按规矩我能毙你八回。”

  

  路禾先是被吓懵了,然后猛地蹿起来,拍着胸脯大吼:“来来来,你开枪啊,你朝着这儿打!早死晚死都是死,现在死这我还舒坦呢我!你和神威自己找死,干嘛拉上我们,啊?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当初梅利星主动过来谈合作的,你们连梅利星的面子都撅,把你们给能的!有本事别让我们替你们扛!”

  

  他吼的声音太大,周围人全都看向阿伏兔,无声地催促一个合理的解释。

  

  阿伏兔慢慢走上前,其他人退开了,唯有路禾还在气喘吁吁地怒视着他,他一拳把路禾揍倒在地,路禾捂着痛处哀嚎,他转过伞枪的枪尖压在路禾的太阳穴上,一字一句地说道:“妖言惑众、鼓动他人临阵脱逃,仗还没打呢,先后悔没能早点投降,夜兔里怎么出你这么个东西?有什么遗言,抓紧说吧,能办的我保证尽量给你办到。”

  

  眼见阿伏兔要来真的,先头与路禾一起的人连忙开口求情:“副团长!他这人就这样的,嘴上没把门的,你别,别跟他一般见识啊!他就那么一说,我们开玩笑的,开玩笑!”

  

  其余人连声附和:“可不是的,你就当他是个屁,放了吧。”“我们这私下里吹牛嘛,他就吹嗨了他,您甭搭理他。”

  

  路禾嚎完了,又开始充英雄,躺在地上大叫:“你们别求他!我看他今天杀不杀我!说实话的人都毙,咱们第七师团大兴文字狱?”

  

  阿伏兔扣了扳机,因为距离太近,路禾的脑袋被子弹掀下去大半,混着鲜血的脑浆流了一地。

  

  所有人都惊呆了,不敢相信阿伏兔真的会开枪。

  

  阿伏兔将伞插回腰后的伞筒,说道:“战时不比平日,希望你们都引以为戒。叫人清理干净吧。”

  

  他不想再去找左贺了,转身离开又到处都觉得陌生,这艘前不久刚作为指挥舰使用的船他还不很熟悉,总觉得灯光系统有什么问题,要么太亮要么太黑,闪来闪去的招人烦。

  

  断掉的左臂又开始抽痛,阿伏兔发泄地捶了一下墙壁,坚韧的金属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鸣,他觉得脑子被吵得嗡嗡地响,一切的一切都乱成一团,他又开始想念神威。

  

  神威刚洗完澡,身披一件松松垮垮的浴袍,正粗暴地用一条毛巾拧头发里的水。

  

  房门被人当当当敲响了三下,听这个熟悉的节奏和轻重,他不用问就知道是阿伏兔。

  

  开门一看,果然没错,阿伏兔脸色苍白,额头上汗津津的,显然又犯了病症。神威把人扯进来按到沙发上,拿自己手上那条擦头发的毛巾给他抹了抹脸,说道:“很疼吗,要不要我打晕你?”

  

  他那件浴袍本来没有穿好,随着他的动作,浴袍的领口更松了些许,露出小块白皙的肌肤。

  

  阿伏兔不敢看他,拿着毛巾一个劲擦汗,说:“一个团员教唆别人偷登陆舰逃跑,被我枪毙了。”

  

  神威说:“干得好,别告诉我你后悔了。”

  

  阿伏兔摇摇头:“这种时候不能姑息,我知道。但是……我有点后悔别的。”

  

  “嗯?”

  

  “当初拒绝梅利星,就该跟他们说明白。梅利星肯定会报复,咱们早就有预料,可就是没想起来让不想跟着咱们冒险的人先走。第七师团不是以前那个第七师团了,如今多数团员不过是混口饭吃,咱们招惹梅利星不该拉上他们的。”

  

  “别说傻话,他们根本没处可去,想想你自己怎么变成海盗的。”

  

  阿伏兔叹了口气,问道:“该怎么打,有想法了吗?”

  

  神威一屁股坐到阿伏兔旁边,靠着他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说:“我想过了,等他们追上来,我们就撞过去。夜兔还是陆战比较有优势,而且我也想看看对面那个领头的到底是个什么人物,一举多得。”

  

  他伸完这个懒腰,也不管阿伏兔那件常年不换的衣服有多脏,整个人便赖在阿伏兔身上不肯动弹,阿伏兔抬起胳膊肘推他,神威的脑袋拱了拱,阿伏兔闻见他身上散发出的洗发水的香味,是甜甜的水果味道。

  

  这家伙有时候真的很像个小孩子,阿伏兔抱怨地说:“你是要带着我们去送死。”

  

  神威轻笑:“置之死地而后生,还是你教我这个成语的呢”

  

  “谁生啊,也就你个祸害命大。”

  

  “你也是啊,好几次都以为你会死呢。”

  

  “这次该轮到真的啦。”

  

  “如果你死了,你觉得谁当副团长比较合适?”

  

  “炮兵旅团长、幕僚长、左贺,这三个人都行,看你喜欢。要是运气不好他们仨都死了,那就副幕僚长、秘书长。再往后就没法排了,你自己认倒霉吧。”

  

  神威又笑起来:“都不怎么样啊,你还是努努力活下来吧。然后我们先当上海贼王,等到力量足够,就把春雨和天道众统统干掉。”

  

  阿伏兔也笑了:“你这个小疯子。”

  

  神威坐直身子,两手搭到阿伏兔肩上,得意道:“怎么样,要和我一起疯一下吗?”

  

  他大概不是那个意思,但是他松垮的浴袍、未干的头发、半眯的眼睛、红润的嘴唇、滑落水珠的脖子、半露的小腿,全都散发出浓烈的邀请意味,让他的话变成了另一种含义。阿伏兔躁动的内心诚实地烧红了脸,他想,如果世间真的有天使和魔鬼,那一定就是神威的模样,一个人怎么能如此可爱又如此危险呢?要命的是,无论是可爱还是危险,对阿伏兔来说都是致命的诱惑,他喜欢神威身上的矛盾,喜欢得不得了。

  

  “也许人是该在活着的时候疯一下……”阿伏兔喃喃地说。事到如今,他从前的坚持都显得毫无意义,努力了那么久想做个好人,可现实却是当了半辈子海盗,什么都没干成,坑死了一半兄弟,即将以海盗头子的身份死去。那他还在坚持什么呢?为什么还要绑着自己的灵魂,不让它心满意足地下地狱?

  

  阿伏兔试探着靠近神威,神威战栗般眨了眨眼睛,没有动。

  

  在这个宇宙中微不足道的沉闷舱室里,换气扇在呼呼作响,花洒中残存的水滴滴答答地敲在地面上,飞船尾部发动机低沉的噪声传来隐约的余音,但是一切都那么安静。阿伏兔的呼吸遇到了神威的呼吸,嘴唇轻轻地轻轻地碰触神威的嘴唇,那种感觉柔软得就像蝴蝶的翅膀。

  

  神威的呼吸停滞住了,他呆愣几秒,猛地扣住阿伏兔的后脑,凶狠地压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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